2022年7月16日，驻法国大使卢沙野接受法国LCI电视台晚间访谈栏目直播采访，就俄乌冲突、中美关系、中西方关系、涉港、涉疆、涉台、疫情等问题回答记者提问。采访实录如下：
记者：欢迎中国驻法国大使卢沙野先生。您对俄乌战争、中国的雄心、中法关系、中欧关系、中俄关系等当前局势的看法代表了13亿中国人民的观点。首先，俄乌战争完全扰乱了世界格局，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大国而言。您的第一印象如何？这场战争改变中国了吗？
卢大使：的确，中国也同样受到这场冲突的影响，比如中国经济增速近期有一点点乏力。根据昨天刚刚公布的数据，中国第二季度经济增长率只有0.4%。
记者：这对你们来说是一个重创。因为近些年中国经济增长一直傲视全球，最高的增速是多少？
卢大使：今年初我们制定的经济增长目标是5.5%。好在今年上半年的增长率达到了2.5%，我相信经过努力我们能够实现既定的增长目标。
记者：现在各方的声调都已提高。拜登警告中国称，不会把中东的位子和影响力让给中国。在北约看来，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北约一直是全球最大的军事同盟，10亿人生活在北约的安全庇护之下。北约是这样评论中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所展现的野心和强势政策与我们的利益、安全和价值观格格不入。中国试图破坏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尤其是在太空、网络、海洋等领域”。有句话引发了广泛讨论：“中国对跨大西洋的安全构成了系统性挑战”。这句话说得很重。北约说中国是它的敌人，是我们的敌人。在您看来，中国是我们的敌人吗？
卢大使：北约距离中国万里之遥，况且北约自称是一个局限在北大西洋的防御性军事组织，中国怎么可能对北约构成挑战呢？中国从未对外发动过战争，反倒是北约—以美国为代表—在中国周边建立起十多个军事基地。所以不是中国对北约构成挑战和威胁，而是北约对中国构成威胁。
记者：如果真如您所说的中国不对北约构成挑战的话，那么北约为什么这么说呢？
卢大使：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有这种感受。中国是一个和平的国家，是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 。至于国际秩序，中国坚持维护以联合国为核心的国际秩序，这一点与北约的看法可能有所不同。
记者：您是否认为北约和美国的说法代表了一种帝国意志？
卢大使：我认为北约是美国维系霸权的工具，这对中国和世界其他国家而言都不是好事。
记者：您提到了一个词“美国霸权”。
卢大使：是的。
记者：在您看来，这就是今天的情形？
卢大使：一直如此。
记者：您觉得会改变吗？
卢大使：这是世界各国的共同愿望。应该建设一个多极化的世界，单极世界从来都不是平衡的。
记者：2022年是一个变动不居的年份。战争带来了最糟的结果，但同时也会带来大国可以利用的改变。2022年会是一个改变的机会吗？
卢大使：我认为这或许是一个契机，让全球各国共同努力来构建一个更美好世界、多极化世界，各国无论大小、贫富、强弱，都能坐在一起平等协商国际事务。
记者：您刚才提到“美国霸权”，但在很多欧洲人看来，美国是对抗独裁政权的救世主。杰斐逊就提出过“自由帝国”一词，“帝国”不假，但却也能带来“自由”。
卢大使：这是从前。二战后的确如此，美国是欧洲的拯救者。但是70年过去了，早已时过境迁，美国也已改变。
记者：在您看来，美国已无权再当“世界警察”了？
卢大使：我们需要“世界警察”吗？未必吧。因为世界各国都是享有主权的，有能力去处理好国际事务。
记者：回到乌克兰和俄罗斯。中国在不久前的金砖峰会上再次重申了与俄罗斯的亲密关系，我们看到中国、俄罗斯、巴西等国领导人在峰会上深入交流。中国是一直采购俄罗斯天然气的国家之一，当然从图表上看，中国并不是唯一的国家，德国也一直在大量采购俄气。这是对俄罗斯的一种支持吗？
卢大使：我认为这是两个主权国家之前的正常贸易关系。在俄乌冲突之前，中国就采购了大量俄罗斯的天然气，以后可能会采购更多。
记者：很多人会对您说，中国是少数支持俄罗斯战争行为的几个国家之一，俄罗斯在乌克兰实施的轰炸得到了中国和中国资金的资助。
卢大使：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欧洲也在资助俄罗斯对乌克兰的轰炸，你们也在采购俄罗斯的天然气。
记者：欧洲正在努力摆脱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而中国却可能在未来增加采购俄罗斯能源。
卢大使：那我们走着瞧。
记者：您不相信。
卢大使：我们倒要看看欧洲到底能否弃用俄罗斯天然气。
记者：您认为欧洲在这件事上说一套做一套？
卢大使：当然了。
记者：如何理解呢？有何深层考虑？
卢大使：欧洲在自身利益和实际行动这两个层面存在脱节。
记者：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制裁问题上有着非常强硬的表态。他说，“制裁是‘回旋镖’、‘双刃剑’，终将损人害己”。他甚至反对制裁的原则。你们为什么如此反对制裁？
卢大使：中国向来反对西方国家实施的单边制裁。习近平主席关于制裁是“回旋镖”、“双刃剑”的说法是有道理的。现在我们已经看到制裁对欧洲产生的后果。
记者：您认为制裁不会对俄罗斯、对这场战争产生作用？
卢大使：当然有。俄罗斯因为制裁而蒙受了损失。但欧洲、美国同样也有损失。
记者：这说明什么呢？应该放任不管？你们总是讲国家主权。可乌克兰也是一个主权国家呀，却遭到了俄罗斯的入侵。难道别国拯救乌克兰有什么不对吗？
卢大使：中国历来主张通过外交渠道、和平方式解决国家间矛盾，一向按照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作出自己的判断。关于俄乌冲突，其根源在于欧洲长期以来积累的地区安全矛盾。所以，不应仅从2022年2月24日为起点来看待这场冲突，而应该回溯到更远。
记者：就是说责任不全在俄罗斯？
卢大使：是的。
记者：如何划分比例呢？
卢大使：这不是一个数学问题。我认为冲突的深层起因在于北约连续五轮东扩。
记者：您是说北约不断逼近俄罗斯造成了当前复杂局面？
卢大使：这对俄罗斯造成安全威胁，任何国家都会有这种感受。
记者：这不是大国间竞争的惯用托辞吗？大国间可以开展经贸竞争，当然你们还可以开展影响力竞争，但从来不应该通过轰炸城市、戕害平民来竞争，正如发生在马里乌波尔的情况一般。
卢大使：战争是肮脏的。俄罗斯军队轰炸了乌克兰的城市，但乌克兰军队也轰炸了亲俄分离派或俄军占领的城市。这同样导致了平民的伤亡，不是吗？
记者：当然比例不同。接下来我们谈谈中国。中国的雄心有止境吗？我拿贸易港口作为例子。就我这一代人而言，当我小时候，我们看到的都是欧洲、美国的港口，比如我们在鹿特丹港就能亲身感受欧洲的强盛。但如果我们看现在的全球港口排行榜，我们会发现前五名，或者前七、前八名都是中国港口。中国在各个领域都实现了赶超，这太让人惊叹了。这说明了什么呢？
卢大使：这说明中国的经济实力的确增长得很快。而这个经济实力是可以用来促进世界经济发展的。
记者：（在这个全球港口排行榜上），我们看到了上海港、新加坡港、宁波港、深圳港、广州港等等。当看到自己处于领先地位时，是不是会兴高采烈？
卢大使：我印象中全球十大港口中，中国大概有7-8个，新加坡港位列第二。我认为这些中国港口都可以为世界经济和贸易做贡献。
记者：这张漫画是不是对中国人具有特殊含义？因为那是我们祖辈曾经的辉煌时代，我们在漫画中看到英国女王、法国还有其他西方列强正在瓜分中国。在您看来，历史的车轮是否已经滚滚向前？
卢大使：这是我们痛苦而悲惨的过往，今天的中国人民绝不允许历史重演。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如此努力发展经济、增强国防实力的原因。当然中国永远是一支捍卫世界和平的力量。
记者：当您看到这幅漫画，回想起中国的过往时，您提到了“痛苦”一词。您是否认为这段殖民历史在西方世界未受到重视？
卢大使：我认为西方不应该再有瓜分、入侵中国的念头。
记者：您认为一些西方人内心还有这种想法？
卢大使：并不是说他们内心有这种想法。只是尽管时隔百年，但这幅漫画仍能勾起我们和你们的不好的回忆。
记者：中国的最终目标是什么？中国收购了希腊的比雷埃夫斯港。希腊是欧洲文明和欧洲自由民主的发祥地。这项收购具有巨大的象征意义。
卢大使：是为了帮助比港实现更好的发展。
记者：收购是为了帮助，当然也是为了占有。
卢大使：并不算是收购，而是获取特许经营权。我了解到，自从中国公司接手运营后，比港的排名大大提升了。
记者：您曾在非洲多国工作，您的法语水平也说明您曾常驻过许多法语国家。中国正在进军非洲各地，其中不少是法国曾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国家，而现在都被中国取代了。
卢大使：中法两国可以在非洲开展相互合作，而不是去取代对方。
记者：一些中国问题专家欺骗了几代人，他们在电视节目里说，“中国不会扩张，不会到处传播自己的信仰，中国人会待在自己家里”。显然他们错的很离谱。
卢大使：这不是扩张。
记者：至少到目前看是的。
卢大使：中国有到世界上任何地方与其他国家开展合作的自由。
记者：对不起，您是在故作谦虚。我们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时刻。如果中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那么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章程，该组织总部将迁往北京。
卢大使：这取决于成员国的意愿。
记者：章程确实是这样规定的。将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干事可能会去北京办公。
卢大使：我想恐怕没有搬迁的必要。
记者：总之，章程里确实有这一条。
卢大使：如果是这样，那太好了。
记者：对我们西方人来说，那将是一次精神上的打击。对美国人来说则是不可想象的，他们永远不会接受。
卢大使：对中国感到恐惧是自寻烦恼，完全没必要。正如我刚才所说，中国始终是全球发展的贡献者。
记者：您对我们说没必要恐惧，但在西方确实有很多声音在表达担忧。就在今天，美国总统拜登访问沙特阿拉伯，表示不会让中国填补“真空”。2022年5月23日，拜登说中国正“游走在危险边缘”。如果中国“入侵”台湾，美国将军事介入。
卢大使：中国已多次阐明在台湾问题上的立场。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实现祖国统一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我们愿意以和平方式解决台湾问题，但前提是台湾当局不得跨越红线，美国不得通过售台武器和派遣官员、议员访台等方式支持台湾当局的分裂活动。
记者：您认为美国有插手台湾问题来破坏中国稳定的意图？
卢大使：确实如此。美国政府言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拜登总统曾对习近平主席承诺不寻求“新冷战”，不寻求改变中国的体制，不支持“台独”，无意同中国发生冲突对抗。但一落实到行动上，他们的所作所为恰恰相反。
记者：您的意思是美国在耍花招？
卢大使：美国支持台湾当局的“台独”图谋，向台湾派出高级别官员和议员，美国军舰还擅闯中国水域。这完全是挑衅行为。
记者：大使先生，香港回归中国时，你们曾说会完全尊重香港的民主，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如此让外界怎么相信中国？欧盟多次就中国逮捕数十名香港民主人士表达不满。由此可见，中国确实在实施“帝国式控制”。
卢大使：香港回归祖国时，中国政府在香港实施“一国两制”。直到今天，我们始终坚持这一原则。
记者：这不是“两制”。你们逮捕了数十名反对派人士，这在民主制度里是不可能的。
卢大使：香港特区政府逮捕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支持民主，而是因为他们违反法律。
记者：这是“因言获罪”。
卢大使：其中很多法律甚至是港英政府时期制定的。他们的行为违反了法律。
记者：中国实施镇压政策，特别是针对少数民族。《世界报》的同行报道了关于维吾尔族人非常惊人的调查材料。今天在中国一些地方，被送进“拘禁营”的少数民族的人口比例比苏联斯大林时期还高。这是一种延续。
卢大使：这些全是已经反复被揭穿的谎言。请注意，中国从未实施过镇压政策。这里有些人谈论所谓的“种族灭绝”，如果真的存在“种族灭绝”，新疆维吾尔族人口怎么可能在40年间从550万增长到1200万？世界上哪有这样的“种族灭绝”？
记者：欧洲议会授予伊力哈木·土赫提“萨赫罗夫奖”。他是一个温和的维吾尔族人，不是什么伊斯兰极端分子。他被关押在狱中，完全是“因言获罪”。中国在经济上取得巨大成功，您刚才也提到这一点，但中国仍然是一个铁腕的“独裁政权”，难道不是吗？
卢大使：根本没有什么“独裁政权”。如果存在镇压、独裁或者新疆真的发生了“种族灭绝”，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一个穆斯林国家批评中国？
记者：穆斯林国家几乎没有什么民主。
卢大使：你在抨击所有穆斯林国家？另一个例证是，2019年疫情之前，每年有约2亿人到新疆旅游，其中包括200万外国游客。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在社交媒体上谈论这些对中国的“指控”？
记者：大使先生，您捍卫自己的国家，这很正常。无论如何，中国表明了自己的不同之处。在疫情危机之中，我们看到，与欧洲人相反，中国采取了一种非常专制的方式。您承认这一点吗？您承认中国采取的不是自由民主体制，而是另一种模式吗？
卢大使：中国实行的是全过程人民民主。中国政府的目的是保护人民的生命和健康，改善人民的生活，取得的成果有目共睹。
记者：哪一种制度运行得更好？说到底，您常驻巴黎，亲眼看到自由民主制度的优点和缺陷。您是中国人，同时又完美掌握法语，您完全可以比较，哪种制度更好一些？
卢大使：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中国有自己的政治制度和发展道路。你们也有你们的。
记者：就是说，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卢大使：没错。我认为处理国与国关系的一条基本准则就是不能干涉他国内部事务。
记者：这意味着什么？法国的一大特点，可以追溯到法国大革命时期，就是认为美国、法国等大国应该帮助那些受“迫害”的人。当我们谈论维吾尔族人以及台湾、香港的持不同政见者时，很多法国人认为应该提供帮助。对此，您有何回应？
卢大使：首先应该尊重事实。人们谈论的这些是不是事实？不！全都是谎言。如果你们基于谎言制定政策，就会误入歧途。
记者：大使先生，您的国家用所谓“真相”和“宣传”来反驳西方民主的观点。拿破仑曾经说过，中国一旦醒来，整个世界将为之颤抖。您认为，是不是时机到了？
卢大使：必须指出，我所说的话不是“宣传”，而是事实。至于拿破仑所说的话，中国确实是一个巨人，是一个拥有五千年文明的伟大国家。在数千年历史中，中国曾长期是世界第一强国，只是在近现代落后了。正如拿破仑所说，中国醒来了。但中国醒来并不对世界构成威胁，而是对全球发展带来机遇。
记者：这一点如何在历史中得到印证呢？所有帝国都以对外扩张为目标，罗马帝国、美帝国、欧洲殖民强权等等都是如此。您刚才提及列强试图瓜分中国的历史。中国为什么能够例外呢？
卢大使：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从未对外发动过一场战争。反观美国，在其240余年的历史中，只有16年没有打仗。
记者：关于你们对西方的看法，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我们收到很多信息。特别是非洲国家，应该说对西方采取了一种严厉的态度。这与西方人的主流观点相反，因为我们认为西方在这场危机中占理，民主在我们这一边。您曾长期在非洲工作，您如何解读这种反西方情绪？如果事实确实如此的话，为什么直到现在非洲人、中国人还认为西方有罪？
卢大使：我想这应该由非洲人来回答。我一开始就说过，中国与非洲国家开展合作，也愿意和法国一道在非洲共同合作。
记者：马克龙总统访华或者习近平主席访法，近期有可能实现吗？
卢大使：这是我所希望的，但还要看情况。这取决于疫情形势的发展。
记者：新冠疫情会构成障碍吗？
卢大使：会有影响。因为中国坚持“动态清零”的防疫政策，一些外国朋友前往中国时恐怕不太喜欢接受隔离。
记者：我们邀请国际问题专家克里斯蒂娜·欧肯特女士上台。相较中国而言，她更了解美国。我们将和她讨论拜登针对中国的表态和乌克兰战争。首先简单做一下交流。
卢大使：欧肯特女士，您好。
记者：克里斯蒂娜·欧肯特，您的职业生涯经历很丰富，您看到了相比几十年前，今天中国的国际地位可谓今非昔比。
欧肯特：我想大使先生已经通过他令人敬佩的法语水平和辩论技巧做了完美的陈述。他很好地讲述了中国国际地位的上升和雄心。当然中国分析问题的方法和我们有很大不同。
记者：是否应该害怕中国？很多欧洲人真的对中国心存恐惧，经常以一种粗俗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有人说害怕被中国“吃掉”，因为中国是一个拥有13亿人口的新兴大国。欧洲只有5亿人口，减去英国的话就更少了。双方的分歧始终存在。
欧肯特：归根结底，有些人就是什么都怕。可以确定的是，历史的步伐在加快，国际上危机的演进在加快。关于习近平主席对中国内部权力的组织方式，中国今年秋天举行的二十大将发生什么，十分引人瞩目。中国对远期概念的定义，对我们来说过于陌生。大使先生，中国与伊朗签订的合作协议，在我看来十分有趣。尤其是协议的期限很长，涉及未来30年之久。
卢大使：我想您指的是中国和伊朗去年签署的协议。
欧肯特：您认为，中国签署协议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
卢大使：中国人习惯于着眼长远，向来有制订五年、十年规划的做法。所以当我们与伊朗商谈合作时，自然也会进行远期规划。
记者：大使先生，十分感谢您接受LCI的专访。感谢您的发言。
卢大使：不客气。
